沉木
作者：王晨颖
学校：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5级
陈木最初选择大学和专业的时候，纠结了整整三个星期，如果时间充足的话——无限的充足，他大概就永远无法选择了。在父母面前，他其实一直是一本正经的学生，只可惜高考落马，否则他从小到大都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，是接受众多嘉奖的孩子。他从不撒谎，见到摔倒的老人也会马上扶起，不会顾及是不是碰瓷。不管是不是时间匆忙，他都会有条不紊的先做老师吩咐的事情。他一直以“做别人口中正直，高尚，勇敢的人”为目标，看到亲戚把垃圾扔出在垃圾桶外的时候，会捡起来重新分类投。他去菜市场总是找年老的老人家买菜，从不戳穿电子称上的小伎俩，从不砍价。按照普通人的说法，他是同情心泛滥，还被道德规则矫枉过正了。
报道大厅的地板上是各式脚印的泥水，打印机和相机的声音重叠为同样的“咔嚓”声，班主任为他拍下大学的第一张照片，照片里他微微张着嘴，眼镜左高右低的歪斜架在鼻梁上。宿舍门在灰暗的阴雨天被打开，正对上被挽成个疙瘩的浅黄色窗帘，或许原来是米白色。
一个男生在上铺收拾着带来的行李，空着两个床铺，为了方便，陈木选了下铺。刚打开书包，男生不知什么时候下来，走过来拍了拍陈木的肩膀：“百年修得同船渡，千年修得共枕眠啊，我叫萧樟，樟树的樟，多关照啦。”
门没关，三个打扮差不多的男生走了进来，一时无语，不过萧樟很快就让他们相互认识上了，穿白衬衫瘦高的男生叫做李加，比较矮的戴眼镜的男生叫罗振羽，方块脸长头发的男生提着水壶，叫做杨术。王天虎是最后来的，在大家都以为这四年要五个人共度的时候，宿舍门“咚咚咚”敲响了，王天虎提着大包小包嘴上还叼着钥匙把，萧樟连忙上前接了右手的东西，王天虎满头大汗地咧着嘴笑：“我是王天虎，大家来的都挺早的哈，谢谢，谢谢。”陈木来到大学后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，不是礼貌的微笑，而是真的被逗笑了。虽然后来和王天虎反目成仇，但这都是后话了。
这天晚上举办迎新生晚会，就在学校西边偏远的一个报告厅里，听着众同学相似的简短介绍，陈木昏昏欲睡，年轻的班主任在台上用慷慨激昂的声音说着老调重弹的欢迎词。
前排的两个女生一边嗑着瓜子，讨论的声音一波波传过来，虽然无心，陈木正好手机玩得有些倦了，便趴在桌子上索性听一听。单马尾姑娘吴蘅显然是还没有从高中的稚嫩里摆脱出来，正在问隔壁的赵莘莘高考考了多少分，赵莘莘的眼睛被浓重的眼妆包裹着，勾起嘴角笑了：“咱们儿都考上大学了，还想那些分数干嘛？我姐姐说了，大学就是玩着过的，别净想着学习，你先抓紧谈恋爱吧，趁着刚开学，多加几个社团，多结交些其他专业的朋友。”吴蘅眨了眨眼睛，似懂非懂地笑问：“这结婚不还早吗？”
“哟，可不早了，姑娘你毕了业可就二十二了，再过几年就成老姑娘了！”
“哎，明天不上课，你怎么安排的，要不要出去逛逛。”
“好呀好呀，不过出门前，你帮我化个妆呗，你眼线画得真不错，用的什么牌子护肤品，皮肤真好。”
这时候班主任强调着安全问题：诈骗团伙、传销组织、推销假货之类的，紧接着又是宿舍规章制度，大家却各自盯着发光的手机屏幕，像是被吸进去了似的，陈木正想着选课的事，还没个头绪，杨术就说：“散会了，走吧。”
过了两天，萧樟越来越忙，陈木这才知道他加入了学生会，加上班级的事情两头忙，每天早出晚归，披星戴月，他倒是乐此不疲。
陈木的大学新生活则在各类学术讲座、辩论赛、志愿者公益宣传的观众席上再次展开了。为了获得“德育积分奖”，他挤出时间四处跑场，像当红影星一般，通告连连，然而一年期满，当他拿着一堆积攒起来，盖着歪歪斜斜公章的小纸片最后评比的时候，输得一塌糊涂。懒散的杨术竟然得到了最多积分，杨术告诉他，这是拿钱买的。不过杨术说：“我也参加过很多活动的，像模特大赛，歌唱比赛什么的，抱个西瓜边吃边看，还挺有意思！”陈木在水池旁边看着泡沫卷进下水道里，只剩下无奈感叹。
陈木决定先去杨术推荐的QQ群里看看，这一看简直是发现了新大陆。这个“学习交流”群里有上百条未读的历史消息，不过似乎和学习的关系不大，倒像是繁华地段的地下商场，只有你想不到，没有你买不到：
“明天早上一二节代课，价格私聊”
“二手电动车八成新700块，有人要吗？”
“本周兼职发传单，食堂门口，八块一小时，简单轻松，有意者联系：1345654654”
“找人代做论文，具体价格私聊。”
“小洋外卖，各类盖饭，炒饭，面条，送煎蛋，冰水。预定电话：15678768760”
“泰国各类化妆品代购，保证正品，附图”
“开学卖被子卖蚊帐，进货找我聊。”
“低息贷款，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生活费啦，手机电脑轻松买，扣扣：543786996”
“周三下午2：00，党课代签，200一次，不议价”
“游泳馆，羽毛球馆年卡有售，学生卡，用过一次。”
“网络课程全包，90分保证，挂科退全款，价格可聊微信。”
陈木起先觉得有意思又啼笑皆非，但当他看到群成员列表中一些熟悉的名字时，他有些笑不出来了，身边人大学生活的现实一面和自己一样，但是折叠后的另一面却大相径庭。他看见郭楠在专职跑腿，何田田在卖面膜，吴蘅在做分期付款手机……他有一种被指鹿为马的感觉，大学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，那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？是鹿还是马？他只感觉此时此刻的大学被市场无形的大手在牵着走，而自己之前一年的浑浑噩噩似乎变成了一阵青烟，自己所谓的目标，坚持，和生存，享乐之间有着巨大的矛盾和冲突。他不自觉地把自己和“这些人”区分开来，想要划清界限。
这时候赵莘莘发来了消息，说要约他周末去看电影。
赵莘莘皮肤白，个子瘦小却不干瘪，有腰有条，平时最爱穿连衣裙，绣花的、纱制的、酒红的，但无一例外都是膝盖以上的紧身公主裙，加上大波浪的亚麻色卷发，8厘米的细跟高跟鞋，迷你的小挎包里只放镜子、口红和手机，右手拿上课本再别上一直碳素笔，在一群黑头发、黑镜框、黑眼珠、黑裤子、黑书包的女大学生中简直鹤立鸡群，浓厚的香水味更是让清汤挂面的花季少女们失了颜色，而男生们在一百米外就能察觉出是个美人，回头率百分之两百。
陈木两年以来和赵莘莘都没什么交情，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的同班同学，只是这个学期选的课凑巧天天都一样，也算多看了几眼。对他而言，赵莘莘的魅力有多大，只要听听宿舍里除了体育明星之外的对话，心里想没底都不行，因为王天虎聊最多的就是这个话题：
“萧樟，你明天体育课帮我请个病假呗，我要去陪赵莘莘，她明天有拉拉队的比赛。”
“哎，你们能推荐套公务员的考试书给我吗？听说赵莘莘要考公务员，我手里这套版本不对，太老了，真题都没几个。”
“赵莘莘说了，她要是想谈恋爱，第一个考虑的肯定是我，排队报名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。”
诸如此类的话，陈木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，就像是间接参与了赵莘莘的生活。
电脑窗口抖了两下，是赵莘莘在催他回话，陈木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王天虎，回复到：“好啊，几点？在哪见？”
陈木的心中忐忑不安，一方面是约会的紧张，另一方面是他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。荷尔蒙作祟，让他满心欢喜，他只是想不明白赵莘莘为什么会来找他？不一会儿他又愧疚的想，也许就是赵莘莘比较热情，乐于交友。觉得自己就是小人之心了，自己应该好好反思这种偏见。在陈木看来，赵莘莘人好，热心肠，直来直去，没有城府，天然无害，奇怪班里的女生怎么就不太喜欢她呢？他们一起看了文艺片，赵莘莘还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第二天一早，陈木就想起昨天赵莘莘推荐的学生助理的事情：“对了，你想去团委吗？昨天马老师一说这个事情我就想起你了，你做事严谨，认真又负责，我就推荐你了，算是先斩后奏了，你不介意吧？”陈木感觉像中了奖一样晕晕乎乎的，又是一个馅饼砸下来了，心想事成。
陈木一副乖学生的样子，马老师扶了扶眼镜就答应了，当天就开始忙起事情来，回到宿舍还没换鞋，王天虎“噌噌噌”就从床上下来了，开始呛起来：“可以呀，怎么当上学生助理了？”陈木只好坦白了赵莘莘推荐的事情，他虽然不太懂人情世故，但也不是缺心眼，瞒住了看电影和约会的事情，笑着说：“你消息还挺灵通，别多想啊，赵莘莘就是念在同窗之谊，要不是你工作忙，她一定推荐你。”
办公室里，学生爱八卦，老师也爱，真假无从得知，范围却是涵盖了衣食住行，婚丧嫁娶。而在大四刚刚开学的那个星期，办公室里最大的爆料是：赵莘莘骗了钱，而且被退学了。
这是两个月前的事，当时陈木和赵莘莘在一起的消息，简直让人大跌眼镜，最气愤的当然是王天虎，就在眼皮底下，喜欢的女孩儿让最不起眼的陈木给抢了，回到宿舍把书包一摔：“平时看他不声不响的，装什么有教养啊！专门抢别人东西是吧，这宿舍呆不了了！萧樟，啊！还有你们，评评理！我瞎了眼和这种人当朋友，真是！”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劝，好巧不巧，陈木在这时候回来了，王天虎抬腿就是一脚，陈木扶着椅背，捂着肚子骂：“你有病吧，又不是你老婆，犯得着为一个女生这样吗？”后来证实，这样的打斗是毫无意义的，因为陈木和赵莘莘很快就就分手了。
就像一个人总是吃最小碗的米饭，把胃缩成碗的形状，突然有一天给你满汉全席，你也只能眼馋，因为你的胃不喜欢。赵莘莘正好相反，她的家庭条件并不优渥，当她把胃撑大了以后，就再也缩不回最小的型号了。前两年的生活费还算马马虎虎，追求者们就是她的长期饭菜票，还是自助的。而随着毕业季的临近，大家各自忙碌，各奔东西，要想继续支持她的光鲜亮丽和夜夜笙歌，她只有一个办法——就是借钱。但是也不能找同学朋友，她的面子会挂不住的，所以，她去贷款了。
本想着假期里回老家做兼职赚钱，没想到赚钱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，而利息却每分每秒都在增长，当她看到贷款平台上自己的流水账时，被吓了一跳。积蓄花光后，她想到了那些追求者，其中不乏有钱人，但赵莘莘没想到这些人到关键时刻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，他们只是喜欢上了追求一个美貌女孩的虚荣感，而不是喜欢她赵莘莘。
思来想去，她选择和陈木谈恋爱，善良而且有积蓄。临放假前，她说谎自己要学钢琴陶冶情操：“两万，就借我两万，等开学了爸妈打过钱来，马上就还你，好不好嘛？”赵莘莘也从没求过他什么事情，他想象不到她会去贷款，更想象不到赵莘莘的生活有多么丰富，多么混乱，而他从未被允许参与其中。
赵莘莘再也没有出现，她拿着陈木给的钱并没有去还债，而是去做了丰唇的手术，当她被打了码的裸贷照片，被贴到校园贴吧的时候，她的父母才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。学校虽然极力压制，但还是闹得满城风雨，安全教育的班会和国家免息贷款的宣传接连展开。陈木再也联系不上了赵莘莘，她显然没有和父母提及借钱的事情。
赵莘莘的舍友吴蘅揭露了骗钱的事，大家都心知肚明，冤大头一定是陈木，但当事人并未发话，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，背后议论是少不了的，时间会抚平所有风波。
王天虎和陈木并没有因为赵莘莘的消失而停战，他们见面时依然假装看不见对方，心情憋闷。两人重归于好的契机却是又一件悲哀的事情。李加得了重度抑郁症，伴随自杀倾向，只能休学。
大学交友的被动，加上散漫的班级形式和各自独立的大学生活，对李加的自卑和胆怯无异于雪上加霜，他没日没夜的打游戏，兴奋之处，骂人的字眼从嘴里溢出来，仿佛狂热信仰的教徒一般念念有词。宿舍里，杨术是李加的对桌，他早就受不了李加的自甘堕落，虽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拯救他，大一的时候还是悄悄和辅导员反映过情况，但是李加变本加厉，等大四实习期一过，课程极少，他更是几乎足不出户，宿舍变得越发乌烟瘴气，窗帘白天黑夜的遮住阳光和月光，鞋子东倒西歪铺了一地，衣服和被子搅成一堆。
李加已经在床上睡了两天一夜了。第三天夜里，宿舍只有王天虎和陈木两人在的时候，陈木听见李加的手机嗡嗡响个不停，边拿起水杯边喊：“李加，你手机响了。怎么不接啊？”陈木摇晃李加不醒，赶紧和王天虎一起送他到了校医院，李加已经陷入了昏迷，营养不良加上两天不吃饭，输了一个星期的葡萄糖。清醒之后，李加翻了翻身子，说不想呆了，要回家。在这即将毕业的半年，李加也离开了学校，宿舍最终也只剩下了五个人。
转眼间，宿舍的楼道就热闹起来，鸡零狗碎的东西裹着陈年灰尘，撒在楼道的边角缝里。毕业大军比起当初的新生大军生涩，慌乱更甚，这四年积攒的太多无用东西，除了感情，他们没有头绪的备份着各种不经挑选东西，生怕在旅途中弄丢了，就再弥补不来。烙上钢印的毕业证和录取通知书都无法备份，都一样轻飘飘。
陈木走的这天，狭长的宿舍楼道里挤满了撑开相对的伞，伞面上晶莹的雨露像在不舍他的离开。窗外是高大的马尾松，常青而笔直的指向天空。看着飘荡的窗帘，陈木仿佛回到了当年，那打开宿舍门的一瞬间，窗帘其实是米白色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