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徽宗《听琴图》 每一处细节都有故事
2025-12-24 09:50:57      来源:北京青年报

宋徽宗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皇帝艺术家,在他的影响下,中国美学进入了黄金时代,其美学遗产至今熠熠生辉。《听琴图》是徽宗的重要作品,重要程度甚至超过名气更大的《瑞鹤图》,画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有故事。

在绘画中追求极致写实 或许与他的焦虑有关

说起宋徽宗,国人的感受很复杂:一方面,很多人都记得历史对他的评价,比如,“端王轻佻,不可以君天下”。另一方面,人们又无不承认他的艺术水平、审美品位极高,说起他的“瘦金书”、他的绘画以及汝瓷的天青色等等,都津津乐道。对宋徽宗的两极化评价常常使我感到疑惑,于是我开始大量阅读宋朝史料,尤其留意与徽宗有关的宋人笔记,为的是通过细节回到宋朝现场,在具体环境中了解徽宗的个性和复杂性。

有一件小事似乎微不足道,但是足以让人了解徽宗某一方面的个性。那是在徽宗被俘虏北上的路上,有一天他口渴了,见路边有桑树,就叫身边的大臣曹勋去给他摘桑葚。有意味的是,稍后徽宗竟然对曹勋说起他小时候的事。那是在藩邸时,他看见一个老乳母在吃桑葚,就也拿了一些吃,正吃得美,却被老乳母夺走了。少年时的这样一件小事,徽宗竟还清清楚楚地记得。而且,如此柔软、私密和贴近心灵的话语,他竟然很自然地和大臣倾吐。说完,徽宗还自嘲地说:“我的命运就是这么丧吧,桑(丧)实总是与我被夺的祸难相伴。” 你看,徽宗不仅敏感多情,还有幽默感。

再来看一个小例子。那是金兵第一次侵宋,徽宗紧急禅位,匆忙南逃。他们跑了一晚上,鸡叫时来到一个小镇。当时镇上的居民都还在酣睡,只有一户人家亮了灯。那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带着几个孙儿过活。老妇人接待了他们,还给徽宗点燃火炉,让他脱下袜子烘脚。这种温暖的感觉让徽宗很感动。他让人把这个小镇地名记下来。后来,在返回京城的路上,他派人去找那个老妇,并给她和孙儿一些银两。

以上两件小事,让我们不再只是从帝王的角度以及艺术的角度去评价他,也能从人性的角度去观察他。

即使在政治层面,徽宗也并非真的那么昏庸无能。比如,《宋会要辑稿》中记载了徽宗为普通宫女做过的一场医疗体制改革。尽管不是国家大政的改革,但照样也要面对改革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测的难度。看到徽宗一次又一次下诏纠正改革中遇到的新问题,以及不厌其烦地为改革举措打补丁,我不禁想,换个别人,以当时的历史条件,是不是就能做到那么好?这么说倒也不是为徽宗辩护,而是说,评价一个历史人物之前,最好是回到历史现场去,设身处地、将心比心地去了解。这样的了解才是有益的,而笼统地批评是无益的。

在身心健康方面,徽宗可能长期遭受焦虑症困扰。这跟他天性敏感有关,也跟他童年经历有关——实际上,他的皇子身份和政治上的恶评让人们没有意识到,徽宗其实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失去亲生父母的孤儿。他继承皇位的资格一直受到或明或暗的质疑,朝堂上的党争和自然灾害、国际形势等等,都让这个敏感的艺术家皇帝更加焦虑。徽宗曾说,他万机余暇,只爱绘画。我想,他在绘画中追求极致写实,或许就与他的焦虑有关——越是焦虑,越是需要确定感和准确度。在追求极致写实的同时,徽宗的绘画中又有很强的观念成分,这也与他的焦虑有关——焦虑让人更想掌控现实,使现实符合自己想要的样子。可贵的是,徽宗并未让观念破坏画作的艺术性,这说明徽宗内心里对纯粹的艺术和美有着强大的热爱。

在了解徽宗的大量细节之后,徽宗在我心里就像一个熟人一般,不完美,但是鲜活、真实、复杂。在《宋徽宗:只此丹青》一书的上部,我用笔记体写了徽宗的一生,从他出生写到死亡,这中间,写到了他的学习、他的焦虑、他的爱情;下部是对徽宗绘画作品的细读,既有《听琴图》《瑞鹤图》这样的超级名画,也有《蜡梅山禽图》《祥龙石图》《雪江归棹图》这样名气较小但意义很大的作品。以前我为《听琴图》等作品写过解读文章,可是在写完宋徽宗微观史之后,我才真正水到渠成地读懂了它们。对读者来说想必也是如此:有了宋徽宗微观史打下的基础,读者对徽宗绘画的理解和体会也将会无比犀利和广阔。

红衣人、绿衣人 是文学性的虚构人物

《听琴图》画中有两层内容,底层是图像,上层是文字。我们先说图像层。图像内容看上去不复杂,主要是一棵大松树、四个人物,外加一些小植物、石头、盆景之类。但是所谓“不复杂”只是“看上去”而已,细说的话那可很不简单。

先说画中的人物。他们是什么人?流行的说法是,中间弹琴的那个人是宋徽宗,在他前方听琴的红衣人和绿衣人是蔡京(奸臣)、童贯(宦官)。这种说法对不对?实际上,蔡京是宋仁宗庆历七年(1047年)生,比徽宗大三十五岁;童贯是宋仁宗至和元年(1054年)生,比徽宗大二十八岁。本图绘制时间在政和八年(1118年)前后,时徽宗三十七岁左右,而蔡京时年七十二岁。再来看图,无论红衣、绿衣,哪个像七十来岁的老头儿呢?那么,如果不是蔡、童二人,又是什么人呢?简单来说,他们并非现实中的具体人物,而是文学性的虚构人物。进一步说,他们的身份是琴待诏。

宋朝琴待诏以服色区分品级,绿、绯(红色)是琴待诏的两种常见服色,称为“绿待诏”和“绯待诏”。琴待诏是琴学专家,如果弹琴者能得到他们的认可自然非同寻常;同时,他们也是高级的知音,最能听懂琴声的丰富意蕴。那么,图中两位琴待诏表现如何呢?请看,他们都听得入了神,一个仰头享受其中,一个俯首默契于心,这正是两种典型的知音状态。能使琴学专家如此感动,自然说明弹琴者的琴艺很了不起。

那么,弹琴者是宋徽宗吗?回答是:“既是,又不是。”

我们知道,徽宗还有另一个身份,即道君皇帝。这个弹琴者,就是徽宗画的道君像。你说道君像是徽宗吧,徽宗却未完全写真,而是把道君像做了神化处理;你说道君像不是徽宗吧,那不是徽宗又能是谁呢?总之,在人物塑造上,可以看出《听琴图》的文学性非常强,就像小说一样,虚虚实实,细节非常扎实,而整体意蕴特别耐人寻味。

衣服搭配塑造了道君的高级文化形象

今天很多人都喜欢宋朝美学,偏爱宋画,这当然是有道理的,其中根本的原因,就在于宋画的文学性非常高级。我甚至认为,中国画应该有一个新的类别,就叫“文学画”。《听琴图》就是典型的文学画。徽宗的其他绘画作品,比如《瑞鹤图》《祥龙石图》《雪江归棹图》等等,也莫不是文学画。甚至《千里江山图》《清明上河图》这样的超级名画,也都是文学画。(《清明上河图》以前被归类为风俗画,是对这幅伟大宋画的严重误解。)

引入文学思维才能真正读懂这些宋画。大家知道,文学特别讲究细节。细节是具体而不抽象的,是可见可感的,文学细节的可贵就在于,它们可以让读者感受和感悟,而不会热衷于概括和评论。《听琴图》中道君的衣裳细节就非常多,需要我们仔细观察,耐心琢磨,然后就可以感悟很多。

你可以看到,画中道君的穿衣非常严谨:他至少整整齐齐穿了三层衣服。最外面穿的是道服。有人认为他穿的是褙子,这是不对的。褙子“不施衿纽”,也就是没有用来闭合前襟的系带或纽扣,道服则是要“两带结之”。

再请看图中两襟之间的系带,可知这是道服无疑。道服表达的是一种既自律又自由的精神。就像我们今天穿睡衣、西装、休闲服,不同衣服适合的场景不一样,表现的精神气质也不一样。道服里面是衣裳。请注意,这里的“衣裳(cháng)”特指“上衣下裳”:上衣和下裳是分开的,不是连在一起的;裳简单说就是裙子,可以把下体围合起来,使裆部和两腿分叉变得不可视。

“衣裳制度”是最传统的华夏衣裳礼制。外面穿的是张弛有度的道服,里面穿的是彬彬有礼的衣裳,通过衣服搭配,就塑造了道君外道内儒、儒道兼得的高级文化形象。衣裳里面,道君还穿着一层白色内衣。要知道,画中的时间是夏季,别说弹琴了,穿这么多,就是在那儿干坐着都热。但是道君不在乎热,只是专注地弹琴,这让人觉得他很是庄重得体。

道君身后的松树,就像神佛背后的光环,也是一种精神象征。耐心观察松树的姿态,你会发现松树姿态所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晰:这是一棵意气风发的长松,但是树顶不带尖儿,而是左右分摊,稍呈下垂之态,这表示谦逊。不过,长松所有下垂的树枝都不是无力地耷拉着,而是在低垂时又有上扬之势,这表示谦逊而不卑下。我们一定要能观察出这个分寸感,才算读懂这棵松树——它是有德君子的象征。需要注意的是,松树身上盘绕着一株凌霄,凌霄和长松的关系可以从北宋贾昌朝的诗作《咏凌霄花》得到诠释,诗文是:“披云似有凌霄志,向日宁无捧日心。珍重青松好依托,直从平地起千寻。”显然,徽宗将长松和凌霄比喻为君臣,徽宗借此告诉《听琴图》的观众:君臣和谐共处,可以各得其所。

蔡京为何要写这样一首诗

图像层之上的文字层也很有故事。文字是两个人所写:画面右侧上方是徽宗题写的画名,左下角是他的花押(花式签名)“天下一人”(花押上盖“御书”印);树顶上方是蔡京的题诗,诗文是:“吟徵调商灶下桐,松间疑有入松风。仰窥低审含情客,似听无弦一弄中。”有人说这首诗写得不咋样,那要看从哪个角度说。从文采、灵性角度,可以说一般,但就心曲的表达而言,却无可挑剔。要想充分体会其精妙,需要做很多讲解,限于篇幅,这里只从用典的角度说一说。

首句中的“灶下桐”说的是东汉蔡邕有一次听到烧火做饭时木头燃烧发出的爆裂声,他立刻知道那是做琴的好桐木,于是赶紧抢救出来,用烧焦的桐木制成了一把琴。“灶下桐”这个典故的含义是,同样一块桐木,有人用它烧火做饭,有人用它制琴作乐,关键在于它能否遇到知音。所以,蔡京的意思是,夸赞徽宗善于发掘人才(甚至是抢救人才,废材利用),治理国家、任用贤臣,总是恰到好处。“入松风”暗指琴曲《风入松》,此曲的主题是人生不如意。最后一句中的“无弦”并不是说道君弹的琴没有弦,而是暗指陶渊明的“无弦琴”故事。话说陶渊明有一把古琴,琴弦断没了,琴徽也掉光了,他也不扔掉,每逢酒会,友人欢聚一堂,他就请出这把无弦琴,把手放在琴面上,当众抚弄。他解释说:“但识琴中趣,何劳弦上声。”蔡京借这个典故,一方面是赞美徽宗能弹出高妙的弦外之音,一方面也是在呼应首句的“灶下桐”,意思是就算他老得没牙了,就像琴没弦了也能被陶先生抚弄一样,在皇上的手下可以依旧发挥才干。

问题是,蔡京为何要写这样一首诗呢?因为,蔡京题诗时,是在他第四次被罢相之后。那时,蔡京已是快八十岁的老头儿了,他回首往昔,从意气风发到垂垂暮老,从有弦到无弦,只是一弄之间而已。他不甘心落寞,仍然希望再次得到徽宗的重用。

细读至此,你会发现《听琴图》有着复杂的意味:一方面,它塑造了宋徽宗的神性形象,表现了宋徽宗理想中的君臣关系,让观者感到庄重、得体和文明有礼,另一方面,题诗透露了它的历史背景,与图像所表现的相反,君臣之间、大臣之间,早就失去了默契。从美学角度来说,《听琴图》有一种静穆之美,无论事物还是心思,都非常细微。但是换一个角度去想,如果刀兵战马突入到这静穆的画中,会是怎样的场景?优雅的琴声会被野蛮的嘶吼覆盖,精致细微全都成了易碎易折的缺点。《听琴图》就是这样一幅特别值得好好欣赏的徽宗名作,哪个细节都是故事,哪个故事都值得反复地寻味。

(北京青年报 文并供图/田玉彬 作家、学者,著有《清明上河图:宋朝的一天》《千里江山图:大宋的颜色》《宋徽宗:只此丹青》等)


编辑: 周菁(实习) 责任编辑: 曹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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