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下一季罂粟花开

    云南农信——憧憬呈贡 文说新区“美景、美人、美事”文学作品征选活动

    投稿类别：小说

    作者：王瑾

    即便才是初夏，西南边境的这个小县城却已经异常闷热, 连风都变得浮躁。沐盼似往常一样，站在湄公河的这边，眺望着彼岸。缅甸的金色建筑在余晖下闪闪发光。凝视、微笑、缓缓转身，她拄着杖艰难地挪动脚步，踏上回程。

    巨大而透亮的落地窗前，三株罂粟花肆无忌惮的开着，花盘硕大，颜色妖艳。沐盼蹒跚着走近，俯身去嗅。然后便自顾自地笑出了声：“真是老糊涂了，竟忘了这魔鬼般的花，是没有香味的。”

    “阿婆又在自言自语些什么？”冉罂放下手中刚拆散的信件，满脸欣喜地将沐盼扶到沙发上坐下。沐盼瞥了一眼桌上散乱的信件，喃喃着：“今年的花开了，你阿公就要回来了。”脸上情不自禁地洋溢出笑容，虽鬓角花白，虽皱纹满颊，可冉罂相信，这是她阿婆最幸福的时刻。

    “是，爸回来，就带着阿公一起回来了。阿婆放心吧。”

    “罂罂，明儿就把花儿摘了吧，终于不用再年复一年的等着罂粟花开了。”沐盼一边交待着，一边起身朝卧室走去，“太过美丽的东西都透着邪恶”微弱的话语消失在关起的房门后。

    小憩的沐盼，又梦见了她的丈夫。

    （一） 合

    冉卫国，沐盼的青梅竹马，从小便受父亲的熏陶，对中国近代史近乎痴迷。可每每想到1840年的鸦片战争，他便义愤填膺，悲愤难状。想我泱泱大国，竟最终败给了这破财又伤身的大麻！于是报考大学时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，他就认定了缉毒警。唯一的大学，唯一的专业。他断了自己的后路，只因为他笃定他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缉毒警。

    大学四年顺利毕业后，他不顾家人的劝阻，迫不及待的只身前往毒品最泛滥的西南边境。好在当他认为全世界都要反对他的时候，沐盼紧紧尾随他而去。两只北方的飞鸟，就这样在西南的土地上安家落户。

    刚到的时候，冉卫国像所有毕业生一样，空有满腹的理论知识，却缺乏最最重要的实战经验。不能及时有效的察言观色，不能洞悉别人的意图，甚至不能顺利的检查出演练中藏匿的“毒品”。一切一切残酷的现实，朝血气方刚的他，狠狠地泼了一盆冰凉冰凉的水。原来在学校里名列前茅的他，从没有如此无力过。好像突然之间，他便什么也不懂了，看不懂自己，看不懂周围的人，更看不懂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。

    冉卫国毕竟是好面子的，事业上连连受挫，可他并不愿在沐盼面前展露分毫。无论白天在单位里是如何的身心俱疲，在跨进家门的前一秒，他总是不忘收拾起糟糕的心情，给沐盼一个灿烂的笑容。可任他强颜欢笑的本事再大，眼瞳里的倦意是骗不了人的。更何况他一次又一次骗的是心理学出身的沐盼，是与他相濡以沫的沐盼。他的一颦一蹙，早已深深烙入沐盼的心底。近来冉卫国看似正常实则失常的言行，已使沐盼心中警铃大作。只是为了维护冉卫国的尊严，沐盼一直仅仅旁敲侧击，并没有当面说破。终于在又一次演练失败后，沐盼成了冉卫国唯一仅有的且被他牢牢抓住的救命稻草。彻夜的促膝长谈，这个要强的男人最终再也忍不住，落下泪水。为自己的现状悲伤失落，更为有身畔这个人的陪伴而欣慰。

    自此之后，冉卫国便经常与沐盼讨论工作的环节。沐盼替他分析，找出他遗忘的细节，为他支招。亮到深夜的灯，见证了他们相互扶持、共同进步的那一段艰难岁月。

    冉卫国工作绩效突飞猛进，由此沐盼成为了其单位的特邀心理专家。一起共事的他们，破案效率更上一层楼。他们夫妇配合默契，齐心协力，履历战功。破获越来越多的案子，就听到越来越多的故事，有的悲伤，有的无奈，有的咎由自取。他们就越来越感受到毒品对世人身心的无穷伤害，于是缉毒禁毒的强大决心就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，茁壮成长。

    （二）悲

    随着年岁增长，阅历丰富，冉卫国开始承担一些角色扮演的任务。乔装打扮混入贩毒人员的队伍之中，摸清他们的底细，为警方提供最直接最准确的情报，最终将贩毒团伙一网打尽。

    “阿盼，等会儿看到我的手势，你就站出来一下，好么？”一次任务开始前，冉卫国在电话那头恳求着。

    “各小组注意，目标出现。”对讲机里传来在桥头蹲点的同事的声音。从沐盼藏身的树林中看去，冉卫国和另外两个疑似贩毒头目的身影由远及近。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，三个人的肢体摆动幅度越来越大，步行速度也越来越缓慢，好像因为意见不合而剧烈争吵。突然，沐盼看到冉卫国用手抚摸耳垂，她恍然大悟，这就是冉卫国给她的手势！她太熟悉冉卫国了，只有在家时，他才会这样抚摸她的耳垂。于是她都没有多想，立刻就从草丛中蹿出。两个头目原本就极度警惕，沐盼的突然出现，使他们下意识就去掏藏在怀中的手枪。冉卫国的动作却更快一筹，只听得一声枪响，沐盼便应声双膝跪地。而后冉卫国掩护着两个“伙伴”，在四面八方的追击下，成功逃脱……

    病房里安静得很诡异，只有针水嘀嗒嘀嗒配合着秒针的节奏不缓不慢的滴落。沐盼睡得很沉很沉。醒来时，阳光洒满了地面。扭头她便看到冉卫国的脸庞，写满了疲倦和歉疚，湿润的眼球里布满血丝，胡碴密密麻麻。沐盼只是微笑不语，好像在等着冉卫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。可他刚要开口，耳畔就传来沐盼温柔的声音：“我都懂。”然后她又笑，只有笑。这个温婉的笑，让冉卫国心安。他坐在床边回想当时的情景，若再慢一步，若不是自己出的手，也许沐盼伤的不只是腿，也许沐盼就会与他天人永隔。他思索了一整夜，不知道怎么向她开口解释这一切。结果睿智如她，她都懂，根本不需要一言一语。

    事实与沐盼猜想的相差无几。冉卫国这次潜入的贩毒团伙具有极高的反侦查能力，无论冉卫国乔装掩饰得有多好，却总是难以让他们信服。为了获得他们的终极信任，冉卫国只能打伤自己的战友，以此证明他与他们是“同一战线”。而人选，必定只能是沐盼。因为他们信任彼此，熟知彼此；因为他们是亲人，沐盼的疼痛有冉卫国分担，冉卫国的愧疚有沐盼消融。只是沐盼猜中了缘由，却没有猜中结果。这一枪是刻骨铭心的疼，也是刻骨铭心的幸福。

    10岁的冉文在得知妈妈的枪伤是爸爸亲手造成的后，小小的心灵便开始有各种不解。自此之后，他便把冉卫国视作了敌人，任何事情都与他对着干。冉卫国自然知道，一向听话懂事的儿子是因为那一枪而怀恨在心。立了赫赫战功，却伤了最亲的妻儿，他只能默默的为妻儿付出更多，来弥补对妻子身体的伤害和对儿子心理的伤害。他从不试图向儿子解释，因为他坚信，总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他，而他，愿意等。

    只是，这一等，竟就等了一生。

    （三）离

    这一年，冉文15岁。5年来，父子俩大大小小矛盾摩擦不断。可毕竟冉文在成长，当年爸爸的的行为他也开始渐渐理解，只可惜年轻人面子上挂不住，心里虽理解，嘴上却不肯承认。以致冉卫国离开家时，他都不愿去送行。

    “阿盼，照顾好咱们的儿子，等下一季罂粟花开的时候，我就回来。”短暂的拥抱过后，冉卫国毅然转身，只留给沐盼一个健硕的背影。就是这个背影，成了沐盼此后一生隔河远眺的唯一信念。

    其实那一天，冉卫国的背影也深深印入了冉文的心里。因为沐盼看着冉卫国渐行渐远后，转身就撞进了儿子的怀抱里。母子俩紧紧相拥，眼眶俱是湿润。冉文挽着走路微跛的妈妈，年复一年的等着下一季罂粟花开。

    冉卫国离开，是因为他接到了特殊的任务：乔装潜入金三角地带，打探毒枭虚实。离别前他只说自己前往缅甸考察，既是因为事关机密，不可透露，哪怕是亲密如斯的沐盼；同时也是因为从心底里他不愿透露，正因为沐盼亲密如斯，他只愿沐盼一生安心，不愿她担惊受怕。可亲密如沐盼，聪慧如沐盼，睿智如沐盼，这样善意的谎言，又怎能轻易就糊弄得了她？

    就在冉卫国转身的一刹那，沐盼笑靥如花的脸庞早已满是泪水，心中隐隐作痛，也许她知道从此一别，就再也等不到下一季罂粟花开。她的丈夫是何等优秀，虽说做事讲究亲力亲为，可出国考察这样的任务却也好几年不曾落到冉卫国的身上了，何况这一去便是一年。有太多的事情，不用说得明明白白。冉卫国不多说，沐盼也就不多问，只为让彼此都心安。

    一年复一年，冉卫国就再也没回来过，可每年总少不了要给家里寄去无数封家书。他离开的第三年，随信而来的是一粒种子。沐盼小心翼翼地种下，来年开出了艳丽的花—— 一株东方罂粟。冉卫国以此告诉沐盼：平安。第六年又是一粒种子，如烈焰一样耀眼的红罂粟，花语：安慰。好像冉卫国在安慰沐盼：下一季罂粟花开的时候，我一定会回来。第十年，第三粒种子，也是最后一粒，洁净的白色，白得让人绝望。冉卫国以此说：阿盼，忘了我吧。

    他一去便是十年。十年间年年来信，总说等下一季罂粟花开，他就回去。可年年沐盼与冉文等来的都是同一句话——等下一季罂粟花开。冉卫国寄回来的种子，被沐盼培育的极好。每年她都只各保存一粒种子，以便下一年播种。这种下的，是希望！

    当第十一年，白罂粟盛开时，冉卫国的噩耗随之传来。他的身份终是暴露了，潜伏十年仍被发觉，可见这十年他的生活该有何等艰难！他就这样惨死异乡，尸骨无迹。

    沐盼在这三株罂粟花前坐了一天一夜。然后，她笑了，还是那样的温婉如初。

    （四） 欢

    冉卫国不在了，冉家窗前的三株罂粟却开得一年胜过一年。沐盼自白罂粟盛开的那个夏天，就每天踏着夕阳去到湄公河畔，凝视、微笑，然后转身，再踏着夕阳回来。每一步，她都走得极慢极慢。

    冉文，人如其名，文静却不失担当，全然没了年少时的叛逆与轻狂。冉卫国离开的十年间，他成了沐盼唯一的依靠。每一个罂粟盛开的夏季，他总能在深夜听见沐盼极力隐藏的抽泣。冉卫国离世，冉文25岁，风华正茂，他撑起了冉家的一整个天空。每年他都和沐盼一起种下希望，来年又亲手将希望摘下。

    敏锐、果敢，冉文由此在边境海关根基稳固。从冉卫国出事到现在，女儿冉罂都18岁了。这么些年，冉文一直留在海关。一是想就这么平凡稳定的生活下去，不奔波，不冒险。再是因为冉卫国叶落却还未归根，留在海关便于时时打听冉卫国的消息，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爸爸的下落。早年的怨恨，早已在强烈的思念中消失殆尽。每一次只要有关于冉卫国的消息，冉文不论如何忙碌，必定推掉一切事务，亲自前往金三角地区。一次次奔去，一次次落空，再一次次竭尽全力去寻找。金三角，何等危险的地带，可哪怕就是为此付出生命，他也不怨不悔。

    这一年的3月，罂粟花开的前一个月，冉文再一次得到消息，沐盼与冉罂极力的反对也不能阻止他带回冉卫国的决心。一个亲人已经离去，她们怎么可能再放任另一个亲人如此不顾性命?可冉文却坚信，这一次，真的是爸爸该回家的时刻了！

    这一季的罂粟花在4月如期绽放，冉文的信件也已抵达——平安勿念，我带着爸一起回家！简短清晰的文字，却是沐盼这一生的等待。

    一张边角被磨得圆滑的照片，从桌上散乱的信件中飘落而下。照片上冉卫国与沐盼幸福的笑容，足以模糊了世界。照片背地而落，余晖下，冉卫国力透纸背的字迹如此动人——阿盼，等下一季罂粟花开。

    沐盼再也没有睁开双眼，而那温婉的笑容就一直挂在了她的脸上。

    冉卫国回来了，沐盼终于可以安心的走了，冉家的罂粟也终于可以不用再年年开放了。

    若是有一天，沐盼知道金三角的罂粟也不再开放，她那温婉的笑，会更加明媚灿烂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