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云南陆军讲武堂,昆明的地标建筑之一。 记者资渔/摄

云南陆军讲武堂全貌。 记者资渔/摄

对于讲武堂,胡绍祖感情极深。他把这里视为先辈的家。 记者资渔/摄

吴全文负责安保工作,也会义务为游客讲解“讲武堂故事”。 记者资渔/摄

金祖英在讲解“讲武堂历史”的时候充满激情。 记者资渔/摄
5月17日,翠湖西路,云南陆军讲武堂。
在早晨7点的朝阳照亮黄色照壁之前,讲武堂已经在鸟儿的鸣叫声中醒来。这座在1909年至1935年培养学员9000余人的军事学校,已在80年前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。
107年的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间。今天的讲武堂,带着闲适、激情,以及追思、凝重的表情,成为昆明这座城市完整记忆的一部分。
人的照片
胡绍祖和“云南滇军抗战研究会”在讲武堂北楼,有一间属于他们的办公室。研究会的成员大多是讲武堂官兵的后人。
翠湖西路22号,对胡绍祖意义非凡。这里是他的祖父和父亲投笔从戎的起点——他的祖父胡瑛,是云南陆军讲武学校第三期学员;他的父亲胡以钦是黄埔军校第五分校第14期学员。所以他觉得,到讲武堂,就是回家。
当他走上“护国桥”,归属感尤为明显。护国桥这头有自己的祖父与朱德的合影;护国桥那头,有祖父的单人照。
合影照片里有9个人,穿着马褂套长衫。5月14日下午,胡绍祖带来相同的照片,只是尺寸很小,上面写着“1921年朱德同志在云南任警察厅长时,跟滇军部分将领合影”。
照片里,朱德坐在前排中央,双手环抱胸前,胡瑛朝右坐着,翘着腿。这张照片问世后的次年,朱德便离开了云南。
照片是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辛亥馆复印而来。1982年,胡绍祖的姐姐胡梅影对着照片里的胡瑛泪流满面。当时博物馆寄来这张照片,请胡绍祖的父亲胡以钦提供照片信息——他们除了朱德,谁都不认得。
胡以钦1938年离开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,报考了陆军军官学校第五分校(设在昆明原云南陆军讲武学校内)。面试当天,胡以钦要给朋友当傧相,穿着西装,油头粉面地走进讲武堂。
父子俩都曾住在北楼,现在胡绍祖和“云南滇军抗战研究会”在北楼也有一间属于他们的办公室,研究会的成员大多是讲武堂官兵的后人。
张文清也在北楼,这是她在讲武堂的第18年。她第一次见讲武堂是在1989年,亲眼看着操场上随意摆置的“少年宫”逐渐搬离,东门广场上灰不溜秋的农业厅宿舍拆除,看着这座楼板通着洞、楼道里飘着煤味的走马转角楼变成今日庄重的模样。
2006年,张文清曾在半个月里,从昆明飞沈阳,然后一路南下,北京、上海、武汉、长沙、广州……扛着两公斤重的摄像机,跑了30多个博物馆。3年后,2009年,讲武堂成立的第100周年,这个展览占地2600平方米、投资700多万元、筹备3年的“百年军校,将帅摇篮”展览终于展出。
张文清甚至觉得,这个展览于讲武堂而言,是一个全新的起点。她隐约有种自豪感,因为她不光是见证者,也是塑造者。
专属的印象
有位同学住在讲武堂,楼道黑暗,来家访的班主任摸着墙走,搞得双手乌黑——居民在楼道里做饭,烟熏火燎,墙上全是炭黑。
这个“具有变革意义”的展览,序厅由笑容可掬的保安员吴全文守卫。他很热情,招呼来访者看历任校长的照片,说龙云和卢汉是表兄弟,顺便告诉人家,自己来自昭通,和龙云、卢汉是老乡;游客兴致不错的时候,他还会讲讲“好苗儿”朱德赶路七十个昼夜,冒充云南人考讲武堂时的种种轶事。
吴全文一边说,还得一边观察展厅,看着有人把手肘压在玻璃柜上看试卷,得赶紧提醒:“哎,请不要压在玻璃上!”看人用手摸展厅的大炮,又喊:“请不要用手摸,只能看……”看到有人出了序厅往左直接走了,又要叫住,手指向右边:“您好,这个厅只是我们展览的十分之一啊,请从这里跟着箭头走,还有十分之九呢!”
吴全文觉得自己生不逢时。到该上学的年纪时遇上“文革”,没学到文化。不过,他很爱学习,听讲解听久了,他也能把“重九起义”、“护国运动”和朱德、叶剑英的故事说上些。他很喜欢听金祖英的讲解,觉得能学到很多东西,且她的讲解“充满激情”。
金祖英从政府部门退休后,到讲武堂做志愿讲解员,已有半年时间。每周二、四、六,她都会在讲武堂里为人们义务讲解。她以“我们学校”来称呼讲武堂,讲述昆明“重九起义”时,结合“昆明重九起义形势图”,将黄毓英提前打响重九起义第一枪、朱德深入云贵都督府智擒李经羲,讲得荡气回肠。甚至,当《两只老虎》旋律响起时,参观者们也乐意和她一起唱“国民革命歌”。
金祖英觉得,她对讲武堂志愿讲解工作的激情,来自于“对这段历史非常热爱”。她曾在党史室工作,通过只言片语了解到讲武堂。但其实,她对讲武堂很早就有了直观的印象。
上世纪70年代,金祖英的高中班主任晚上抽空进行家访。有位同学住在讲武堂,楼道黑暗,班主任只能摸着
墙走,后来到光亮处,才发现双手乌黑——居民在楼道里做饭,锅碗瓢盆也放置在楼道里,烟熏火燎,墙上全是炭黑,随手一摸,就是一手的“锅烟子”。
现在想来,她觉得,那样的讲武堂很叫人心酸。不过,看到讲武堂现在的样子,她又释然了。
5月1日,讲武堂完成修缮。13日早上7点,李如华站在了讲武堂门口,拿着手机横拍竖拍。他手机里的最新照片都是讲武堂,它的门头、它的操场、它的墙壁、它的阅兵台。他尤其喜欢南面的阅兵台,特别早晨,阳光穿过翠湖边的树枝,映照在墙壁上,将原本有些暗哑的墙壁照得很通透。
他对这个阅兵台也很有感情。1972年,还是云南省国防工办卫生员的他,曾在这里打着地铺住了一个月。
他站在阅兵台下面,看着对面的一栋民房,“以前这边只有那边的农展馆(即现在的云南省科学技术馆),这里全部都是荒地”。这块荒地原是讲武堂的外操场,他在这里学会了骑自行车。
父辈的旗帜
昆明讲武堂的展厅里,列出了第一批300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,不时有烈士的后人前来,寻找父辈的足迹。
来讲武堂的人,游玩参观的有,缅怀瞻仰的有,寻根祭祖的也有。吴全才每天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。
5月15日上午,十来人走进了展厅,其中几人戴着白色小帽,不断打听:“马继武将军的毕业证书在哪里?”吴全才猜想,他们可能是这位马将军的后代。
一问,这一行人来自文山州丘北县,其中有马继武的儿女,还有丘北县民委的成员,他们要拍一部反映回族抗日名将马继武将军的纪录片。在展厅最后的“将帅录”里,他们找到了马继武(1892-1962)的简介:“字聚武,云南丘北人。云南陆军讲武堂第一期毕业。历任副旅长、旅长、师长、第二路军总指挥兼建文师管区司令。”
马继武的颌骨有点宽,第四个儿子马崇高在这一特征上跟他尤其相像。马崇高看父亲的介绍看得很仔细,指出了介绍里的几处错误:“父亲是丙申年出生,属猴,应该是1896年;他18岁进入讲武堂,应该是第五期讲武堂学员;第二路军副总指挥,中将军衔。”
父亲在讲武堂有一块专属之地,马崇高觉得很欣慰。他还看到了陈钟书,陈是讲武堂第七期步兵科学员,国民革命军陆军第60军183师542旅旅长,1938年4月25日在台儿庄战役中牺牲,是抗日战争中第一位牺牲的滇军少将旅长。
陈钟书的“旅长遗嘱”里有这样的话:“力图报效成仁取义,中途罹危牺牲亦无遗恨。旅长职务由马副旅长指挥处理。”“马副旅长”指的就是马继武。
“旅长遗嘱”里,陈钟书希望,“一能葬圆通山麓;二能免孤寡无依”。78年过去了,陈钟书依然没能如愿葬入故土,他的遗体遗失在徐州东关外的乱葬岗。2006年,他的儿子陈嘉祥去了一趟台儿庄,抓了一把土,“算是把我父亲带回来了”。
“免孤寡无依”也没能实现。1948年,他的儿子陈嘉祥读到初中二年级,陈家作为“国民党军属”,领不到抚恤金,只能失学。1949年后,陈家成为“黑五类”。每每走讲武堂前经过,陈嘉祥和哥哥只能默默地看。直到1984年9月17日,陈钟书才被追认为革命烈士。
今天,台儿庄大战纪念馆里,一方3米长的展柜属于陈钟书;台北市的“忠烈祠”里,设有陈钟书的灵位;在家乡讲武堂的“将帅录”里,陈钟书也有了一席之地。昆明讲武堂的展厅里还列出了第一批300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,“陈钟书”一栏中,字迹标红,十分醒目。
讲武的操场
“连晨练都可以在讲武堂,就像在天安门走路一样。”唐志冈觉得,在讲武堂晨练,“很生辉,很庄严”。
“黄埔的课堂,讲武的操场”,王顺芬每天都在这个享誉盛名的操场上浇花。这活儿不算累,随时都能一边浇花,一边张望。
她可以看到很多人,有个短发女人“相当好处”,跟她差不多岁数,是位大学教授的妻子。每天早晨,短发女人带着保姆,推着婴儿车来讲武堂散步。有一天,短发女人问她多大年纪,王顺芬说:“我50多岁了,孙孙都多大了!”短发女人笑了。
有个戴白帽的瘦高个老头,她也经常见。每天8点,大铁门一开,他就提着袋子进来了。里面装着水杯和坐垫。偶尔,他会很和气地跟她讲话,让她浇水时“不要整着凳子”。
老人叫王太和,88岁,就住在仓园巷物资大院。20年前,讲武堂还不为人知,大家约定俗成地叫这里“文化宫”:操场上搭了许多房子,立起隔断,分为跆拳道班、太极班、书法班、舞蹈班等等,还摆了一台小飞机。老人每天带着7岁的孙子来这里学书法,后来,他又给孙子报了跆拳道,因为“他太斯文了”。
现在,老人的孙子已经是华中科技大学的博士,他也知道了这讲武堂“比黄埔军校还要早,朱德、叶剑英,还有朝鲜、越南的领导人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”。他觉得,每天能够在这个地方走走“还是很荣耀”。
唐志冈也这么觉得,“连晨练都可以在讲武堂,就像在天安门走路一样”,他走路走得“很生辉,很庄严”。王顺芬注意到了他,他头上经常搭着一条毛巾,一甩一甩地。但是,她也感觉,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,“走得很正派,那些人都慢悠悠呢。”
唐志冈不喜欢在讲武堂“散步”:“在操场上怎么能叫‘散步’呢?”在讲武堂晨练不仅让他“很生辉”,还让他忆起青年时代部队出操的感觉,部队驻在黑龙潭,也有这么一个大操场,方方正正,有仪式感。
他前段时间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:“讲武堂吹哨,所有人都要停下。”引来微信下面“哇”声一片。在外面走了这么多年,唐志冈察觉,外省人比云南人还看重讲武堂。特别是北京的朋友,看着他的胡子,想着他出身云南,就把他和讲武堂、老滇军联想在一起,动不动就称喊他“老军阀”。他摸着自己下巴上那一茬花白的胡子,有些得意。
但唐志冈也有些遗憾,因为讲武堂被淹没了那么久。他以前来讲武堂,就觉得这儿是个破房子,仅堪小用。现在看着这方方正正、规规整整的操场和建筑,觉得很庄严。就是看着那一圈柏树,都要感叹一番:“你看这些树,长了多少年!它们可以相互说话,可以跟房子对话。树这种生命呐,是见证者。”
历史的沉积
上世纪80年代,昆明一度打算拆掉讲武堂,新建大楼和商业区,闹得沸沸扬扬。庆幸的是,今天讲武堂还在这里,得以让人凭吊。
令唐志冈庆幸的是,讲武堂没有被拆掉。但是,他也明白:“但凡有点价值的东西,都是遍体鳞伤。”
上世纪80年代,昆明一度打算拆掉讲武堂,新建大楼和商业区,闹得沸沸扬扬。金朝英记得,立在大门口的狮子也是后来的,“其实那是貔貅,为里面的生意人招财。”后来,胡绍祖的叔叔胡以时联合了黄埔军校同学会,还有一大批民革省委成员和昆明老市民,把讲武堂保下来了。
刘亚伟第一次走进讲武堂时,拆建风波已经平息。那是1990年的春末黄昏,他和唐志冈一起来讲武堂寻人。他们要临摹列维坦的一张画,挂在部队会议室里。辗转打听到,农展馆的一位老先生手上有本苏联画册,老先生就住在讲武堂里。
那个时代的讲武堂很“乱”。他们从东南角进入,走在铺满小圆石的跑道上,稀稀疏疏的荒草长得没了腿。然后他们穿过搭着煤棚的操场,走到北楼,楼道里一片昏暗,木地板咯吱乱响,他们在这里找到了那位农展馆的老先生。但老先生只允许他们翻看画册,不能带走,刘亚伟觉得有些扫兴。
那时,刘亚伟并不清楚讲武堂有着何种意义。上世纪90年代末,以苏新宏为代表的艺术家提出“昆明是历史文化名城,历史在哪?文化在哪?从何体现?”的质疑,呼吁市政府恢复历史文化遗址。后来把讲武堂里的烂房子逐一拆除,讲武堂原本的面貌才恢复。
版画家金泳向对这段历史有着深切的体会。2002年,他的恩师苏新宏以照片、绘画形式,在省博物馆举办“温情昆明”的展览,这是“对这座城市最后的挽歌”。那年,金碧路正在拆迁改造,一位英国青年詹姆斯沿着金碧路走,边弹边唱《金碧路你就这样消失在风中》。
金泳向深受恩师的影响。他觉得,老街、古巷、民宅构成一座城市完整的记忆,是人们的根,是城市的元气。“伤了城市的元气,没有了这些旧迹,生活在这里的人将成为来历不明的人。”
自2003年始,他用摄影纪实的方式记录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、民居宅院和世俗生活的常态。2009年,他以版画方式创作了“城市记忆”系列作品。在他的刻刀下,讲武堂威严矗立在红色的天空下。
军人出身的刘亚伟,在这里同样能感受到威严。“我在这里走走,哪怕只是坐坐,就能感受到他们(讲武堂官兵)操练的气息,似乎听到厮杀声和操练声。”他庆幸,讲武堂还在这里,得以让人凭吊,而不是作为一个微缩景观供人缅怀。
5月15日晚11点,一位中年男子背手立在云南省科学技术馆的玻璃展柜前,看着“百年沧桑 经典昆明”的微缩景观。方方正正的讲武堂,在以半弧造型舒展的科技馆旁边,显得局促不安。
刘亚伟也曾在这个时间路过讲武堂。他一转头,讲武堂兀自静立;又抬头,天空自有风云。(都市时报 记者何惠子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