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陆良八老”离家三十年,只为种树守山
面对生活的重压,他们默默坚持
以难以理解的执著 造就漫山遍绿

“陆良八老”之一,78岁的王德映在林子里给树木修枝。记者谢慧/摄
《陆良八老:扎根荒山三十年的八位杨善洲式农民》。当本报这组展现8位农村老汉30年荒山造林史的报道面世,即刻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。种树老人粗糙、开裂的手脚特写,令人震撼;他们默默耕耘荒山的壮举,令人感动。
报道出街当日,即被新浪网、搜狐网、昆明信息港、云南信息港、云南网等各大网站转载,曲靖市“珠江网”也全文转发了报道。八位老人的那份执著和坚持,感动了许多读者。但是,感动的背后,是众多的“不理解”——
“一天7毛钱的工资,一干就是30年,换我,我做不到。”这是一位报刊亭老板的读后感。
“老一辈的人总是那么纯朴。我觉得,在他们那个时代,之所以能执著地去做这些事,完全是凭借内心一种火热的信念。反观现在的我们,恐怕无法做到。”这是昆明理工大学一位学生的感悟。
“不理解”的背后,是老人们不为他人所知的生活。其实,他们也有苦恼和哀伤,只是,面对共同的事业,他们依然坚定地选择了它。
王家寿:种树半辈子,带着一身病回家
78岁的王家寿,牙齿都快掉光了。从花木山林场回家以后,他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。现在,他除了每日坐在家门口晒太阳,陪着家养的两只土狗玩耍一会儿,更多的时候,只是眼巴巴地等着68岁的老伴李光珠做完农活回家。

王家寿,87岁。记者谢慧/摄
王家寿看起来已经十分消瘦了。布满褶皱的脸庞上全是老年斑,颧骨突兀,胡楂花白。谈话时,几乎每隔几分钟,王家寿便会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。此时,他的表情痛苦,令人揪心。
不到一星期就挖废一把锄头
在上花木山种树之前,王家寿一直都在村里种芋头等蔬菜。当时的花木山上,除了极小面积的芋头地,只是漫山遍野的乱石。
回忆已经模糊。谈及上山种树,王家寿只是依稀记得,他先是跟着王小苗他们一起上山挖塘子、种松子,后来因为松子经常被动物偷吃,然后大家就改在村里培育树苗,再进行移栽。之后,种树的成活率大大提高。
王家寿说,最初,他们8位老人种树的全部收入,完全都按照每亩10元的标准兑现,但必须等待当地林业部门验收合格。后来,这个兑付标准被提高到了15元/亩。
那个年代里,在农村劳动还是靠评“工分”计酬。还没有上山种树时,王家寿在村里做活计,每天收入2毛钱左右,自从干上了植树造林,“虽然辛苦了点,但折算下来,每天至少能收入7毛钱。”但是,那份困难,出乎人的想象。
花木山上没水,为了浇灌刚种下的幼苗,保证成活率,王家寿经常要从村里背水上山,每背一次水,都得走好几公里的山路。王家寿记得,那时候上山种树,基本上都是在冬天开挖塘子,到夏天雨季来临时,等到“老天开始落雨”,就把村里预先培植的树苗背到山上,冒着雨种植。越是下大雨,越要赶着多种一些,往往是一天下来,全身都是泥水。
荒山上,遍地是石头。为了挖坑,“八老”们挖坏了很多把锄头。“铁的都不好用,只有用钢锄头才好使。”王家寿说,就算他们换上了钢锄头,可还是不行,往往一锄头下去,火星飞溅,手都震得发麻,一把崭新的锄头,用不到一星期就要宣告报废。
将树苗种下去之后,“八老”就开始了整日守山的日子。在等待验收的日子里,8个人没有空闲,全天候轮流去巡山。荒山变成林场,很大程度上得益于“八老”的尽心尽力。若是光种树没人管护,幼小的树苗很容易成为昆虫和小动物的食物。就在“八老”上山种树那时,其他村子也同样有人上山种树。但是,一段时间下来,其他荒山“年年种树年年不见树”,唯有花木山开始绽现绿荫。
“一分栽树,九分管养。”王家寿所在的龙海乡政府办公室主任总结道,“他们所种树木之所以成活率高,全靠这几位老人平时的管护认真负责。”
因为八老所种树木成活率极高,他们的名声很快传遍了陆良县。慢慢地,开始有其他乡镇专程前来邀请他们去帮忙种树了。
“人家相信我们,说我们是专业造林人员,跑那么远来请我们,我们没理由不去。”王家寿认为,“反正就是种树,我们要是不去的话,就显得我们小心眼了。”
“我们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?”
王家寿患有严重的气管炎,自2010年下山回家之后,已经连续住过3次医院。病痛的折磨,让王家寿时常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。一咳起来,浑身颤抖。
王家寿膝下有4个儿女,但儿女们的生活条件都不好,有的长年在外打工,有的靠种地维持生活,小儿子做生意,行情也不景气,仅够维持生活。
刚下山的时候,因为不放心山上的林场,王家寿经常都会叫儿子骑着摩托车去山上看看,“看看有没有人去破坏林子”。
王家寿的老伴李光珠总说:“老倌是苦了一辈子,苦了一身病回来。现在一无所有,有点不太值得。”这两年,李光珠一直都不满意老伴如今的境遇。在她看来,当初为了种树,王家寿一年到头住在“高处(山上)”,家里的农活都压在她一人身上。她不明白,当初老伴所坚持的“青山绿叶”为这个家庭换来了什么。
李光珠一直记得,当初她曾多次劝说老伴别再去种树。但是,身为共产党员,又是大队长兼会计的王家寿这样告诉她:“我是党员,身份特殊。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,我觉得自己不配当党员。”文化水平不高的李光珠无言以对,默默接受了老伴的解释。然而,现在面对带着“一身病”回来的老伴,李光珠觉得自己的心里很难受。
王家寿说,他现在一直有个心愿,希望有关部门能在他们8位老人还能动弹的时候,能给他们这些老人每人每月发一些生活费。但是,刚说完这些话,老人立即打住了话头。“这个也就是自己想想,不太可能吧。”老人很不好意思地问:“我们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?”
王长取:为种树,他连续5年没有回家过春节
75岁的王长取与王家寿是亲兄弟。相比哥哥王家寿的现状,王长取的境遇更令人心酸。虽然已经70多岁,但他仍然一天都不敢歇息,从早到晚在自家地里忙活。

身高仅1.5米左右的王长取,因为常年劳作,手上留下了清洗不掉的黑色污垢,满手变形的指甲高高凸起。
记者造访时,王长取正提着锄头急匆匆赶往地里,路过哥哥王家寿的家门前时,被哥哥叫住了。“我这个弟弟可怜啊!他们老两口都是70岁的人了,还得干活……”
其实,王长取一直这样苦撑,是为了养育两个小孙子——他的儿子正在监狱服刑。
“要是能让我再守几年,就更好了”
王长取的眼睛已经不好了。听到哥哥叫他,他放下锄头,快步走上前来,一不小心被地上的小板凳绊了一下。王长取没穿袜子,黑黢黢的双脚,穿着双破烂的布鞋。
当初,听说哥哥王家寿要跟人一起上山种树,王长取就跟着哥哥一同上了山。这一去,足足种了30年的树。这些年里,哥俩的生活重心除了种树,还是种树。
王长取不爱说话,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,他更愿意专心听着哥哥说。王家寿说,弟弟以前并不是沉默少言。“主要是因为他的儿子犯罪,在监狱里面。”
在王长取印象中,曾经种树的那个时候,他一般都是带着百把人一起上山,一干就是一整天,毫不顾及什么刮风下雨。那时的他意气风发,他回忆说:“那时候,我就觉得自己带着一帮人一起植树造林,很光荣,人也很有斗志。”
种树的那些年里,王长取说自己“基本不怎么回家”,白天山上种树,晚上睡在山里。王长取认为,虽然种树很苦很累,但起码还有收获,还能拿点工钱,他自己没什么其他的本事,种树除了多费点力气、多辛苦一点,还能多挣点钱给家里。每每拿到工钱,王长取都舍不得乱花一分,全部带回家,交给老伴武子梅。
为了赶时间挖树坑,保证下一年雨季来时能及时把树苗种上,王长取曾连续5年没有回家过春节。
曾经的辛苦,老人已经不愿再提。他只记得,当初自己连山洞里都住过。碰上冬天山上下雪,他只能裹着一床单薄的被子,在寒冷中度过漫漫长夜。第二天一早,爬起来,他又开始种树了。“当时倒没觉得有多苦,就想着等我们把树种好了,通过验收了,跟着我们干的人就能拿到工钱了。”
2010年的一天,有领导考虑到他们8位老人年事已高,不再适合守护花木山林场,便派人劝说他们下山。于是,他就跟着其他7个老弟兄一起下了山。之后,他领到了政府发给他的2000元钱。
虽然亲手种起树木,又守护林场这么多年,而且一直没靠这份“工作”赚大钱,但王长取与其他7位老人却始终坚持。“毕竟林场是我们八个人建起来的,所以就想着,希望把看管林场这件事一直做下去。”
曾经在石头荒山上“见缝插针”般的挖坑、种树经历,王长取一直不曾忘记。每当巡山时看着眼前一棵棵拔地而起的高大松树,他就觉得心里很踏实、很高兴。
8位老人守山护林的这些年里,整个花木山林场没有发生过一起山火,没有发生过一起偷砍盗伐事件。
而今,八老一起下山回家了。这在王长取的心里留下了遗憾:“我身体还行,还能干得动。要是能让我再守几年,等我实在干不动了再下来,就更好了。”
儿子入狱,他和老伴要抚养两个孙子
2006年,王长取还在守山护林时,他在玉溪打工的小儿子因为触犯法律而锒铛入狱。就在儿子入狱的那年,儿媳妇不声不响离家而去,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孙子。自此之后,王长取和老伴武子梅承担起了抚养义务,将两个孙子一手带大。
儿子入狱的那年,大孙子才7岁,刚上幼儿园;小孙子2岁,刚学会走路没多久。而今,大孙子已经读初一,小孙子也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。
其实,在王长取还没有回家之前,孙子们的所有花销,几乎只靠着武子梅养猪、鸡和种地的收入,勉强维持。王长取本人天天在山上守着,根本没钱接济家里。“两个孙子跟着我们老两口,真是太可怜了。孩子吃不好穿不好,小小年纪就遭罪,没父没母……”武子梅提起儿子和孙子,就直抹眼泪。
即使老两口的晚年生活十分艰辛,但武子梅从未将此怪罪到老伴头上。王长取也很心疼老伴,他整天一个人到地里干活,很少再让老伴下地了。平时,他只让武子梅在家里喂喂猪。
“能和老妈妈(老伴)一起,把这两个孙子抚养大,就是我最大的愿望。”说着说着,王长取突然落下泪来,他抬起黑黑的手抹了一把,鼻翼无声地抽动着。
王云方:面对儿子的孝敬,他心怀愧疚
陆良县龙海乡,绿映塘村中的一条小路上。
绿映塘村小组党总支副书记王春生指着远处一个蹒跚而来的身影:“看,那个人就是王云方。”

84岁的王云方,如今已经直不起腰来了。几成弓形的身体,借助一根拐棍的支撑,一步步挪动着。一步,两步,三步。每走三步,他都会停下来站一会儿。
“走一阵就喘一阵,人老了,一身的毛病,最近心脏也不好了。”走到我们面前的王云方,话音里带着些许颤音。
“他总是住在山上,不在屋里住”
生活在农村的王云方,一辈子都在与农活打交道。而今,他已步入人生黄昏时节,那枯如干枝的面部肌肤,证明着他的年华已经逝去。
坐在椅子上说话的王云方,不时用手紧按着左边的小腹部位,同时使劲弓起身体,踮起左脚,凸出大腿,将左边的身体挤压在左大腿上面,死死顶着。王云方说,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就是常常觉得自己小腹那里不太好受,只有像这样使劲“顶上一会儿”,人才会好受一些。
王云方说,3年前,他曾不小心摔过一跤,当时痛得要命,但他没敢告诉儿子。事实上,王云方是怕花儿子的钱,“毕竟儿子负担也重”。最后,他都是靠自己忍着过去的。直到现在,当初摔伤的胯骨部位还会不时疼痛,“疼起来的时候,我就自己挣扎着起来走走,这样还能好受点。”
王云方身体不好。正午的太阳光火辣辣的,照在人身上,不一会便让人浑身燥热。然而王云方却从里到外裹着秋衣、单褂子、棉褂子、厚外套,不时还要费力地裹紧衣服。
“养儿防老”是古训。按理说,老人们辛苦了一辈子,年老了,也该享享来自儿女的那份孝敬了。可是,王云方却说:“我不好意思,我对不起我的儿女。”2011年,一场突如其来的心肌梗塞差点要了王云方的命。住院花掉的1万多元让王云方时刻如芒在背,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儿子一家。
老伴20多年前就已过世,王云方一直坚持独自居住,直到3年多前那次摔伤导致行动不便后,才搬到儿子王国平家中。
王云方说,跟随王小苗种了30年的树,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家里的大小事务。甚至连儿子盖新房、娶媳妇的大事,他都没有怎么出过力,一切全靠儿子自己辛苦操办。王云方一直觉得,自己“作为父亲很无能,没担负起一名父亲应尽的责任”。
“他总是住在山上,不在屋里住。”儿媳妇说,在她嫁到王家的最初几年里,几乎没怎么见过自家的老公公。
因忙种树,他自觉亏欠家庭太多
“哦,种树,种树种了30多年了吧?”终归年龄大了,面对记者的询问,王云方已经记不清当年种树的很多事情了。他只是一直不断地强调,他们的种树行为“绝对是经过上级领导的批准的”,并非是他们一时心血来潮。
在王云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,描绘出的是一幅艰苦的场景:“种树很困难,连吃的都没有,上山种树都得自己带着干粮上山。”
起初,王云方是被王小苗喊去一起上山种树的。30年过去了,现在王云方依旧坚定地认为,既然是政府批准的,那种树就一定是好事。虽然他自己至今也不懂植树造林的重要意义何在,但他觉得,有人因为种树的事找到了自己,那么,自己就要把这个活做好。
上山以后。王云方先是跟着“挖塘子”(即挖树坑),“一到冬天,我们都要在干天(晴天)挖好,等(第二年)雨水落地,才能去栽树。”王云方说,山上种树没有水浇,越是下雨的时候,他越要冒着雨抓紧时间栽树,“不然小树苗不好活。”
最早,他们是在龙海乡的花木山种树。王云方和其他7位老人带着上百人的种树队伍,战斗在天寒地冻的恶劣天气里。“当年,我们只要一上山种树,基本上就不回家了,家里的事情也顾不上。造林是大事,家里的事情是小事,我就想着,必须把大事做好。”如今,已经年老体衰的王云方愈发觉得自己因为种树而没有照顾好家,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,因此,他总是不好意思开口,去“拖累”自己的儿子。
总是在种树,年年在种树。自花木山林场造林成功后,有了名气的王云方和其他7位老人马不停蹄,又开始四处帮人种树了。随着种树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,王云方就更没法照顾家庭了。
去哪里种树就住在哪里,手把手地教别人怎样挖塘子、怎样栽树苗。白天种树,晚上就在山间凹地搭个棚子,铺张席子,和衣而卧。无论下雨还是下雪,大家都住在山上。“那时候,家里的事情一处也顾不上,全靠儿女在家里苦。”王云方说,把树种好以后,等待林业部门验收通过了,他们就把造出来的林区交还给当地。当时,每亩树林在验收通过后能有10元收入,这笔收入还要分发给所有种树的人。王云方至今记得,坚持种了这么多年的树,算下来,他的所有收入就只有每天7毛钱的种树工钱。
现在的王云方,什么活都干不动了,每天也只能到处走走。“落下一身病,什么也干不了了。”种树的那些日子里,王云方种完树后,就一直和其他7位老人守在花木山林场,看护幼苗,提防山火。直到2010年跟大家一起“退休”,从山上下来。下山后,政府给每位老人发了2000元钱。王云方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发钱给他,只是跟其他老人一起,接受了这笔钱。
2000元钱,过了2年,也许已经剩不下多少了。“一辈子钱没苦着,老了吃药的钱都没有。”一想起自己看病、吃药的事,王云方有些不开心。“我能动弹的时候,没管儿子的生活,现在老了不能动了,却让儿子养着,心里不得劲。我不知道怎么说……我希望,多少能给个吃药的钱,不要一辈子白苦了,到老了,也没人管我们了。”王云方说,希望政府能考虑一下他的实际情况,每月给他几十块钱的生活费,“起码,自己吃药的钱就有了。”
王云方的儿子王国平今年46岁,当小学教师。他的两个儿子先后考上大学,每年光是付学费就要将近4万元,这让这个中年男子倍感压力。而今,虽然老父亲跟着自己一起生活,但顿顿水煮洋芋的日子,让儿子总觉得无奈,“我就是希望他(王云方)在晚年,能过上有一定保障的生活。毕竟,他曾经做了一些事情。”(记者李鸿睿 刘钊)